書摘》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李屏瑤‧《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2019/09/14▲圖片來源/Burst‧攝影/Brodie Vissers
西元二○○二年,我十八歲,在椰林大道騎著新買的腳踏車。十七歲的孟克柔在學校角落的牆上反覆刻寫:「我是女生,我愛男生」。也許更早一些,一九九九年,《心動》裡的莫文蔚終於向金城武坦誠,他們愛的是同一個女人。那年也是世界末日預言風風火火的一年,作為高中生的我想著既然都是末日了,是不是就不用準備聯考?恐怖大王終究沒有到來,另一種層面的恐怖卻降臨了。
高一的我穿上白衣黑裙,反覆聽著林曉培的〈心動〉,五月天的〈擁抱〉。別的同學高唱著〈瘋狂世界〉或者〈軋車〉,我坐在漸漸陰暗的教室裡,練習〈擁抱〉的吉他指法,輕輕唱著,「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高中生們奔向的並不是什麼界外,而是台北車站的補習班,我們一個個被劃分清楚的小格子們吞吃殆盡。週末經過新公園,正在追求我們班上某個女同學的建中男生故作恐懼的表情,要我們幾個女生保護他,那只是個玩笑話,我懂。這個世界的規則,我都懂,所以學會戴上耳機聽自己的歌,不讓別人看見妳正在閱讀的書封。
求生路上如何不滅頂?我的浮板是書與電影。
十六歲女孩讀著封面純真的《童女之舞》,再適合不過,光看書名沒有人能猜測內容的書。我將鍾沅與童素心放進百褶裙口袋,感覺她們的重量,揣想裡頭無解的難題:「兩個女生可不可以做愛?」讀《鱷魚手記》,抄寫下一些句子,感覺生存的本質,感覺自己傾向於爬蟲類的部分。當時暗戀的同學借我《藍調石牆T》,我以別本書交換,每本書籍的來往,都是隱密的過招。像是後來聽年長的朋友說,去別人家必先尋找架上有沒有《愛的自由式》或者《蒙馬特遺書》。後來我們一起看了《夜奔》的DVD,只是這一次,被夾藏兩個男人中間的女人,才是不被愛的那一個。同學在林沖赴美尋找黃磊的段子哭了,她說她只是害怕被遺棄的感覺。
▲攝影/林天寶
張亦絢在短篇小說集《壞掉時候》裡寫過一句話:「同性戀是初戀即出生,戀人不得戀,便是無人接生,無人抱養,立即便可為棄兒。」關於遺棄的場景與故事,誰沒有經歷過?他去參加前男友的婚禮,妳去參加前女友的婚禮,一個名字找到另一個名字,平行列印在一張紅色的卡片上。沒有被印在紙上的名字,沒有位置的人,我們都是沒有腳的鳥,持續在大風吹中尋找座位,持續睡在風裡,走在街頭。
後來,我終於學會了如何去愛,但是沒有,我們沒有在一起。後來,我終於學會了說自己的故事,也在別人的故事看見小小的出口。珍奈.溫特森的小說《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主角是被丟棄在教堂門口的孤兒,被宗教狂父母收養,不僅同性戀是罪,世間的罪孽太多了。小說的篇章引用《聖經》章節為名,棄兒走出埃及,找回自己。這本書有許多西方宗教典故與背景,閱讀起來如同隔一層膜,無法全然理解,但為了抵達下一階段,必須先讀過這本來打底。不僅限於同志,而擴及所有被遺棄的經驗,所有不被愛的,甚至擴及成長。
▲攝影/林天寶
讀完有點隔閡的小說,我真正想談的是作者的自傳《正常就好,何必快樂?》,書名來自她十六歲時與母親起爭執,母親質問:「若妳可以正常,妳為什麼要快樂?」自傳與小說並排,它們是極度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平行時空,當讀者震懾於前者的荒謬,真實故事會告訴你,現實比小說寂寞得多。小說裡那個柔軟的朋友甚至不存在,孤單的孩子一路上都只有自己。珍奈.溫特森寫:
有太多事情我們沒辦法說,因為它們太過痛苦。我們希望說出來的事能夠緩和剩下沒說的,或者以某種方式平復它。故事帶有補償性。這世界沒有公平正義,無法參透,也不受控制。我們說故事是在施行掌控,但掌控是要留下一道鴻溝,一個開口。這是一個故事版本,絕不是最終版本。也許,我們期盼沉默會被哪個人聽見,然後故事得以繼續,得以被重新訴說。
遺棄的孩子為自己說了一個故事,她把自己拉拔長大。但故事還沒有結束,二○一六年,紀念莎士比亞逝世四百週年,英國藍燈書屋籌辦「挑戰莎士比亞」計畫,邀請七位重量級小說家加入當代觀點,重新演繹莎士比亞。打頭陣的是珍奈.溫特森,相較於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暴風雨》,尤.奈斯博的《馬克白》,吉莉安.弗琳的《哈姆雷特》等等,她選擇了相對冷門的《冬天的故事》。
原始版本的故事由偏執開啟,國王懷疑自己的皇后與他人有染,皇后抑鬱而終,棄嬰被牧羊人所救。故事有狂暴及愚昧,犯下各種無法挽回的錯,卻在十六年之後,得到疑點重重的大團圓結局。沒有理清楚的心理狀態,由四百年後的珍奈.溫特森拾起,寫成《時間的空隙》,她重新鍛造人物性格,正面書寫寬恕。原諒自己,也原諒父母。如果在這之前,讀者恰巧看過《柳橙》與《正常》二書,就會明白這是一個以肉身投入火爐所鑄成的故事,一個棄兒在拯救了自己之後,跨越四百年的時空,前往拯救另一個棄兒,還有之後的,之後的更多人。
「初戀即出生」的棄兒一夜長大,有時候必須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再大一點你知道歌詞裡的疆界不存在,現實的疆界無所不在。你看一些別人的故事,從中辨識出一點自己,如果可以,你也說一點自己的故事。你知道在正常與快樂之間,你必須先讓自己快樂,接下來才有討論愛的能力。
■文/李屏瑤.文章由麥田出版授權轉載.原文收錄於《台北家族,違章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