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我們必須記得(徐志雲‧《讓傷痕說話:一位精神科醫師遇見的那些彩虹人生》)

2018/11/22

 

我必須記得,也要讓更多人記得,

遺憾不被遺忘,是為了不要再讓更多人傷心。

受傷無法避免,但在跌跌撞撞中,

是否還能有最基本的公義?

是否還能讓每個孩子長成大人之後,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並且,願意愛自己?

 

如果制服包裹了青春,脫下校園生活之後,是否有人已經支離破碎?

在門診裡,我們常常要承接每一個裂解的生命,拼湊受難的地圖。彌補創傷的方式,不是蠻橫地縫合,而是讓傷痕開口說話,讓游離的心靈選擇自己的處方。

「高二那一年,我跟班上的女同學在一起,被導師發現,導師馬上把我出櫃,打電話到家裡告訴我父母,然後我就被禁足,直到畢業。被禁足的日子裡,一到放學時間,爸爸就會開車來接我回家,我不能去其他地方,不能再跟任何同學聯絡。爸爸沒空的時候,就會找另一個叔叔來載我。這個叔叔,後來性侵了我十幾次……」

叔叔說,是爸爸派他來「矯正」她,讓她知道男人有多好。

她花了六年才念完大學,因為中間數度復發憂鬱症,每次她被性侵的惡夢嚇醒之後,就會把頭髮剃光,因為叔叔最喜歡把手指插入她的長髮中,像是黴菌的菌絲,牢牢地抓住她的髮根、還有她頭皮下的記憶。

「椅子啊……坐下去之前一定要先看清楚,有時候是剩飯,有時候是膠水,也有過……整把美工刀插在上面。」他面無表情地說。

這是他的國中生活,插美工刀的同學看他沒有坐上去,用可惜的口氣說:「死屁精,怎麼沒戳爆你的屁眼!」

對他來說,反抗是無用的,辯解是徒惹是非的,輔導室是裝飾用的,老師是裝聾作啞的。因為,娘娘腔是沒有人權的。

他轉學,念了三所國中,處境都沒有改善,因為個子瘦弱,聲音拔尖,臉色蒼白,動作彆扭,不夠優秀到被老師保護,又不夠平凡到足以隱形,全身上下都不合格,人生唯一得到的冠軍,就是成為霸凌的首選。

人間失格。

如果人生有許多分岔,他的每條路都可能走進絕壁。我戰戰兢兢地問,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他說,有個同情他的總務處幹事,讓他去上總務處旁邊的教職員廁所,於是,他每節下課都待在那邊躲避人群。吃飯在那邊,看書在那邊,恍惚在那邊。

割腕,也是在那邊。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廁所的臭味是最安全的味道,他不敢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娘娘腔沒有資格呼吸新鮮空氣。

媽媽帶著他來到門診。他目光炯炯,一身英氣,健保卡上的身分證字號是「2」開頭,而且,他才小學四年級。

媽媽說他從小就不像女生,喜歡的玩具是汽車、機器人和恐龍,剪破了好幾條裙子,從幼兒園就爬上爬下當孩子王。媽媽知道這是他的天性,知道每個人的特質不應該被男女的刻板印象局限,但媽媽也知道,他周遭的人不一定能理解。媽媽也想知道怎麼與他相處、怎麼陪著他快樂長大,於是帶他來到診間。

時代在進步,診間看到的父母樣貌也逐漸變化,不再是一味地否定和衝突。我們一起討論怎麼讓他的環境更友善,和他一起思考該怎麼應對外界的眼光,怎麼做才能生活得更自在,什麼時候學會妥協,但不傷及對自己的認同與肯定。

很難很難,但是媽媽願意努力,孩子也聰慧勇敢。這個世界崎嶇不平,他們抓緊彼此,腳步沉穩,但不用跟著大眾亦步亦趨。

兩年多之後,媽媽又帶他來到門診。剛上國中,學校制服男女壁壘分明,規定「女生」夏季制服必須穿裙子。他抵死不從,被記了好幾次小過。他向學校老師爭取無效,媽媽也幫忙與校方協調,但學務主任認為不穿裙子「嚴重影響校譽」,拒絕任何讓步。好在學校輔導室有一位對同志友善的老師穿針引線,終於爭取到唯一的解方:請他們到精神科門診開立診斷書,證明他有「性別問題」,才可以不用穿裙子。

我聽到這樣的訴求,不免啼笑皆非,醫學診斷書並不是用來干涉一個學生該不該穿裙子的。我能體會輔導老師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也可以理解校方的作法是要避免學生取得特殊權利增加學校管理的負擔。但跨性別的特質是與生俱來的,並不是這個學生想要什麼特權,他只是希望能夠好好地成為如實的自己。

幾經思考,決定還是開出這張診斷書,診斷書上說明這位學生是「性別不安」,並非疾病或問題,請校方依《性別平等教育法》之內涵,提供性別平等之學習環境,尊重及考量學生之不同性別、性別特質、性別認同或性傾向,並對因此處於不利處境之學生積極提供協助,以改善其處境。

*                        *                       *

診間不過是社會的一隅,我們從中看到了片段的事件、濃縮的情節、拓印之後的憂鬱。外面世界的人生,更是連綿不斷的驚心動魄。

人生最深的創傷、最惡毒的對待,就是整個世界否定了你的存在,彷彿你是怪胎,不值得被愛。

許許多多的同志在成長過程裡,都曾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差錯、不可說的隱疾。同學的羞辱讓自己噤聲,師長的否定讓自己絕望,反同團體大力運作的「學校教育不可以提到同志」,讓自己灰飛煙滅。

身為一個兒童青少年精神專科醫師,我很清楚,適齡的性教育,就是越早開始越好,國小前就開始絕不嫌早。而適當的性教育內容,必須完整地包括情感教育、情慾教育、性別平等教育、性侵害/性騷擾/性霸凌的防範教育、生殖健康教育,還有理解不同性別、性傾向的教育,當然也包括完整的同志教育。這些都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就好像學習注音符號,不可能只挑其中幾個來學,其他假裝沒看見,這只會讓學生目不識丁、有口難言。

缺乏及早開始的性別教育,不僅會讓性少數的孩子生存艱辛,更會讓所有孩子都暴露在不教而殺的危險之中。

看到反對性平教育的公投在電視上、網路上、街頭巷尾傳播,我又無法抑止地想著,當這些汙衊、貶低、扭曲的語言意圖洗去非主流族群的存在時,接收到這些訊息的兒童與青少年們,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

我想起石濟雅,想起林青慧,想起她們留下的遺言:

 

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

我想起葉永鋕,想起葉媽媽君汝女士在高雄同志遊行時說的話:

 

因為你們沒有錯,你們沒有錯……因為我的孩子,要不是因為我的無知,他不會死。……我只是一個務農的農家,站在這裡出來講話,賺你們的眼淚,這種悲哀。

孩子們,你們要勇敢,天地創造你們這樣的一個人,一定有一道曙光讓你們去爭取人權,要做自己、不要怕,你們不要怕,你們要幸福要快樂。

 

然後,我還想起楊允承,這個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在繽紛盛大的同志遊行隔天,依然因為性別氣質,孤孤獨獨地被逼到絕路的孩子。

楊允承在他的遺書裡寫著:

 

即使消失會讓大家傷心

卻是短暫的

一定很快就被遺忘

因為這是人性。

 

所以我必須記得,也要讓更多人記得,遺憾不被遺忘,是為了不要再讓更多人傷心。

每個成人,都從兒少時代走過,校園中的喜怒愛樂可能是成長的重要養分,也可能成為終生的創痛。人不可能在無塵無垢的環境中成長,受傷無法避免,但在跌跌撞撞當中,是否還能有最基本的公義?是否還能讓每個孩子長成大人之後,相信自己值得被愛,並且,願意愛自己?

如果在可見的未來,人類不分性傾向、性別認同、性別氣質,終將能夠得到平等的對待,我們能不能多努力一點,讓社會教育更加扎實,讓大眾進步得快一些,讓這段辛酸的時代盡快成為歷史?

*                    *                      *

開完那張「性別不安」的診斷書之後,隔次門診,我好奇地問他:「就我對你的了解,你應該有很多辦法可以躲過老師或主任,讓他們不會發現你沒穿女生制服裙吧?」

他慧黠地笑了笑,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還是想跟他們爭到要來開診斷證明書呢?」

他說:「雖然我很會應付他們,但是有些人不會。」

原來,他們班上還有另一個男同學,個子瘦小,成績不太好,沒有他那麼聰明大方,跑步都跑最後一名,常被同學嘲笑沒雞雞,老師都嫌他「太像女孩子」。

在他的學校裡,家長會長要求每老師在作業裡夾著反對同性婚姻的文宣,讓學生帶回去給家長看,裡頭充滿汙衊同性婚姻的謠言。其他同學大都隨手把文宣扔了,但那個瘦小的男生卻盯著文宣,眼神空洞,看了好久好久。

他想要保護那個男生,他知道沒辦法幫他變強壯、變大方、變成「大家喜歡的樣子」,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夠勇敢,就可以讓這些不敢講話的人變得更堅強一些。

「我也被很多老師說不乖啊、故意鬧啊、找學校麻煩啊!」他說:「但是,我知道我媽媽會懂我在幹嘛。」

我看著他與他的媽媽,驚訝於國一學生如此早熟,也為他們的親子關係感到驕傲。

「你知道嗎?有一天你也可能成為爸爸、成為爺爺,」我對他說:「五十年之後,這個社會會很不一樣。我希望社會變得更好,到時候,你的孫子、孫女們會很驚訝,五十年前竟然有人被規定只能穿裙子,竟然會有人因為娘娘腔被欺負,因為他們的世界早就不是這樣了。然後他們會知道,他們的爺爺曾經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別人、改變錯誤的事。他們會知道,爺爺是個不乖又偉大的人。」

未來,會紀念這些曾經不乖的人。 

 

 ■文/徐志雲‧文章授權/遠流出版‧本文收錄於《讓傷痕說話:一位精神科醫師遇見的那些彩虹人生》遠流文化出版‧圖/林天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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